03血咒??????倪匡 发表于:血咒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对于喜爱追寻、吸收知识的人来说,图书馆是一个最好的去处。任何图书馆,从世 界上最大的、收藏书籍最多的,到小型的、流动的,都给人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人 一走进去,看看那么多书籍,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出来的时候,会和进去时不同,因为 已经在书本上,得到了新的知识。 书本,一直是人类用来记录文化发展的工具。如今,虽然已有其他的方式来替代, 像电脑资料的储存,录影或录音,拍成电影等等。但是通过文字和纸张组合成的书本, 仍然是人类文明的象徵。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书,其实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千变万化,有著完全无法 统计的类别和内容,但是它们在外表上,几乎是相同的:字印在纸上,如此而已。当你 一书在手之际,不打开来阅读,完全无法知道它的内容是甚么,它只是一本书,一厚叠 或者一薄叠印有文字的纸张而已。但是当你阅读之后,你就可以知道它的内容了。 一本书和另一本书的不同,可以相去几百万光年。一本书讲的是如何烹饪中国的四 川菜,但另一本书讲的却是巫术的咒语,可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书。 而图书馆,就是储放著许多书,供人阅读的地方。 小宝图书馆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图书馆。看这个图书馆的名字,像是一个儿童图书馆 ,专门收藏儿童读物的。但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小宝图书馆,可以说是世界上收藏玄学 方面书籍最丰富的一家图书馆。举凡讨论如今人类科学还不能彻底解释的种种怪异现象 的书籍,小宝图书馆可以说应有尽有。 而它的另一个特色是,它收藏的医学方面的书籍,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是说,在小 宝图书馆之中,不但有现代医药的书籍,还有古代医药书籍,甚至于探访美洲印第安人 的医术,非洲黑暗大陆上的巫医术等等的书籍,也应有尽有。而中国医药的书籍,更可 以肯定是全世界之冠。 这样的一个图书馆,为甚么会有那样稚气的一个名字呢?曾经有不少人询问过,所 得的答案是:那是因为创办人纪念他的女儿,所以才设立了这样一个图书馆的。 小宝,就是创办人的女儿,据说,五岁就死了。而这个小女孩,聪颖过人,自小就 喜欢看书,所以她死了之后,创办人就把他的大部分财产,去创设图书馆。如果创办人 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设立一个图书馆,也不会有多大的规模,可是这个创办人,夭折 的小女孩的父亲,却不是普通人。 在这个世界知名的亚洲大城市的南边,有一大片平原,是用这个人的名字命名的。 在这个大城市的中心区,已被誉为世界重要的金融中心的城市心脏地带,有一条摩天大 厦林立的街道,也用他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是盛远天。 盛远天可以说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他逝世已经好多年了,可是由于他的一生,充 满了神秘的色彩,他一直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有关他的事迹,也不断被人当 作传奇来写成书。 盛远天大约是四十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四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地位,和如今相比 ,相去十万八千里。盛远天从甚么地方来,完全没有人知道,他好像全然没有亲人,和 他一起来的,是一个样子很怪的,看来十分瘦削的小姑娘。 说这个小姑娘“样子怪”,倒并不是口传下来的。事实上,当年曾见过这个“小姑 娘”,而还在世的人,可能已是寥寥可数了。但是这个“小姑娘”有五幅画像留下来, 就悬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和盛远天的五幅画像排在一起。 附带说一句,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上,一共有十三幅画像。任何人,只要一进小宝 图书馆的大厅,就可以看到这十三幅画像。因为整个看来宽敞宏大的大厅之中,几乎没 有别的陈设──建筑是专为图书馆而设计的,大厅十分方整,有著四根四方形的柱子, 由于经费极充裕,所以建筑物保养如新,那十三幅画像,就悬在对大门的一幅墙上。在 十三幅的画像之下,永远有各种各样的鲜花放著,这是创办人盛远天亲自设计的,规定 任何人不能更改这种布置。 这十三幅画像,也曾引起过不少人的研究,其中最使人感到兴趣的一幅,是第十三 幅。这一幅画像何以会使人感到兴趣,以后再说,先说其余的十二幅。 所有的画像,一定全出自一个画家之手,但由于画家根本没有署名,所以究竟这些 画是哪一位画家的心血结晶,已经不可查考了。也有人说,这些画全是盛远天自己画的 ,因为在那时候,根本没有一个成名画家有这样的画风。而一个画家如果能画出那么好 的人像画来,没有理由不成名的。 所有的画,全是黑白两色的炭笔画,画得极其细腻传神。每一根头发,皮肤上的每 一丝皱纹,都清晰可见,比起最好的摄影来,光线明暗的对比更加强烈。 由于画像的笔法是如此上乘,所以画像给人以极度的立体感。当凝神细看时,就像 是真的有人在观赏者的对面一样。 十三幅画像,不但是画中的人如此,连背景也一丝不茍。有一幅是以卧房作背景的 ,甚至床上所悬的蚊帐上的搭子,都清晰可见。 这十三幅画像,一共分为六组,悬挂在墙上,每一组之间,相隔大概一公尺左右。 第一组的两幅,一幅是一个留著唇髭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瘦削,从他身边 的桌椅比例来看,这个中年人的身形相当高,比普通人要高得多,中国人这样高身量的 人并不多见。有人计算过,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 这个中年人穿著一件绸长衫,手中拿著一柄摺扇,可以看出,扇子是湘妃竹的扇骨 。扇子可见的一面,写的是草书,每一个字虽然极小,还可以看得出,写的是后蜀词人 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书法家是晚清名书家何绍基。 这个中年人,就是盛远天。 在第一幅画像中看来,盛远天的样子很给人以威严的感觉。然而,他的眼神之中, 却带著极度的忧郁,这种忧郁感甚至给人以沉重的压力,叫人在看这画像之际,有点不 敢和他的目光相接触。 由于盛远天是这样一个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所以他的画像,也是众多人研究的对象 。有一个心理学家就曾发表他研究的心得,说画家如此活灵活现,传神地画出了盛远天 的这种眼神,可以从他的这种眼神之中,推测盛远天的心理状况。他断定盛远天一定是 心中充满痛苦,而且怀著一种莫名的恐惧,几乎无时无刻,不受这种恐惧和痛苦的煎熬 ! 这位心理学家的这种说法,立时受到了各方面的驳斥。盛远天在世时的生活情形, 已经无人知道,但是他那么富有,谁会有了那么多钱,还生活在痛苦和恐惧的煎熬之中 ?那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心理学家对于他人的指责,也无法反驳,但是他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在另外几 幅盛远天的画像之中,他的眼神都是如此沉重、哀痛和忧郁。 第一组画像,在盛远天画像旁边,紧贴著的一幅,就是那个被人认为“样子很怪” 的小姑娘。从画像上看来,其实那小姑娘十分美丽,有著尖削的下颚,灵活又大的眼睛 ,高挺的鼻子。可是不知为甚么,总给人以“怪怪的”感觉。 这个美丽的小姑娘,梳著两条粗大的辫子,穿著当时大户人家女孩子所穿的刺绣衣 服,在精细的炭笔画中,甚至可以看出刺绣所起的那种绒头。那实在是十分美丽的一个 小姑娘,或者说,一个少女。不过看起来,真是很瘦。 使人觉得她“样子很怪”的原因,多半是由于她看来穿了那样的衣服,有一种很不 习惯的样子。这种感觉是很难形容的,譬如说,一个来自中国偏僻农村的中国乡下人, 忽然叫他穿上全套西装,看起来,没有甚么异样,但总给人以“怪样子”的感觉。 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和盛远天一起,突然在这个城市出现的。没有人知道她 从哪来,叫甚么名字,只知道她后来和盛远天结了婚。小宝,就是她和盛远天所生的女 儿。 而且,似乎从来没有听到她开口说话,连盛远天似乎也从来不对她讲话,可能她是 一个先天性的聋哑人。但其中详情也没有人确切知道,因为盛远天已经不怎么见人,这 个“小姑娘”更是躲起来不见人的。 在第二组两幅画像中,盛远天看来仍然是老样子,但是却穿著西服。那“小姑娘” ,这时看来,已经是一个十分成熟美丽的少妇,也穿著西服。 这可能是他们新婚后的绘像,在这组绘像中,那成熟美丽的少妇,看来极自然。所 以有人推测,她可能不是中国人,所以在第一幅画像中,穿了中国衣服,便给人以“怪 样子”之感。 第三组画像是三幅,除了盛远天和他的妻子之外,是一个看来极可爱的女婴。那女 婴和她的母亲十分相似,就是小宝。 第四组,也是三幅:盛远天和他的妻女,小宝已经有三、四岁大小,骑在一匹小马 上,看来依然可爱。 第五组画像又变成了两幅,那可能是小宝夭折了之后画的,盛远天看来苍老了不少 ,眼神中那种忧郁更甚。而他的妻子的神情,则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十二幅画像,大约前后相隔了七、八年左右。 奇怪的是第六组,孤零零的一幅。那幅画像,悬在墙的最左边,画的是一个男婴。 画中的男婴,看来出世未久,眼睛闭著,皮肤上有著初生婴儿的那种皱纹。看起来,实 在是一个普通的婴儿,只不过在胸口部分,有一个黑色圆形的胎记。 神秘是在,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婴是甚么人,为甚么他的画像会挂在这里? 自然,也有人推测过,这个男婴,有可能是盛远天的儿子。 但这个推论,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像盛远天这样的大富豪,如果有一个儿子,焉有 他人不知道之理? 事实是,盛远天和妻子同年去世,和他出现在这个城市之际一样,盛远天去世时没 有任何亲人。 而负责处理盛远天身后事和他庞大财产的,是一个名字叫作苏安的人。这个苏安, 也相当传奇,他的事迹,倒是街知巷闻,尽人皆知,他被誉为最诚实的人。 苏安在二十岁那一年,是摇著一只小船,接载摆渡客人的穷小子。有一次,有一个 乘坐他船只的人,带著一只皮箱,当小船摇到半途时,这个客人心脏病发作,在临死之 前,嘱咐苏安,小心保管这只箱子,通知他的儿子,把箱子交给他。 当时在船上,只有苏安和那个客人,时间又在午夜,完全没有人知道,连那个客人 ,也不相信苏安真会做到这一点。苏安一直不明白,那客人在吩咐完了之后,为甚么会 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不明白,但听他讲起经过的人都明白,那是客人自己也不相 信,世上真会有那么诚实的人之故。 可是苏安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他完全照那心脏病发作的人的话去做。等到死者的 儿子赶来,也几乎不相信世上有那么诚实的人!因为那箱子中,全是大额的钞票和有价 证券。那个死者是一位外地来的投资者,箱中的一切,价值之高,可以在当时开办一家 规模十分大的银行,而那正是这位死者未竟的目的。 那家银行后来还是成立了,苏安被聘为银行的安全顾问,可是他却甚么也不懂,只 是坐领高薪。但是他诚实的故事,却传了开去。 盛远天是怎样找到苏安的,经过也没有人知道。总之,苏安成了盛远天的总管,盛 远天的财产,交给他保管;盛远天的遗嘱,交给他执行。 苏安在到了盛家的第二年结婚,盛远天培植他的几个儿子,指定盛氏机构的主要负 责人,必须是苏家的子弟。他相信诚实是遗传的,靠得住的人的后代,一定也靠得住。 事实上,苏家的三个儿子,将盛氏机构,打理得有声有色。而且一直遵照盛远天的 遣嘱,把每年盈利的一部分,用来扩充小宝图书馆的藏书,和改善图书馆的设备之用。 这就是小宝图书馆,何以如此完善的原因。 关于盛远天,盛远天的妻子等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事情,会把他们牵涉出来,那等 到事态发展到那时候再说。 小宝图书馆有一条和别的图书馆不同的禁例,那就是馆中的绝大多数藏书,是不能 借出去的,只能在图书馆中阅读。所以,整幢图书馆之中,一共有九十六间,十分舒适 的阅读室。阅读室的舒适程度,绝对超过上等家庭中所能有的设备。 小宝图书馆说起来是公开的,但是要申请那张阅读证,却相当因难。 申请阅读证的资格,也就是说,能够出入小宝图书馆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条件印成一本小册子,根据管理委员会说,是盛远天生前亲自规定的,自图书馆开放以 来,一直被严格执行著。 如今,发出去的阅读证,不超过三千份。申请人必须有一定的学识,在学术上有一 定的成就,或者是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等。一般来说,申请一份小宝图书馆的阅 读证,其困难程度,约莫和申请加入这个城市最贵族化的上流社会俱乐部相仿。 原振侠持有小宝图书馆的阅读证。由于原振侠是医生,那是专业人士,符合申请的 条件,而图书馆中又有许多医学方面的书籍。医生要申请阅读证,一般来说,不会被拒 绝。 原振侠在有空的时候,或者有需要的时候,会驾上一小时车,到小宝图书馆来,或 是为了寻找参考资料,或是为了进修。小宝图书馆在这个城市的南郊,距离市区相当远 。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原振侠为了要找寻一份多年之前,由美国三位外科医生联合 发表的一份病例报告,冒著雨,驾车在公路上疾驶。 雨势实在大得惊人,车前窗上的雨刷不断来回摆动,可是看出去,一片水烟迷蒙, 视程不超过五公尺。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急骤的声音,车轮过处,水花溅起老高。虽 然公路上的车很少,但是原振侠还是把车子开得相当慢。所以,当他看到小宝图书馆时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附带说一句,小宝图书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不管你甚么时候来,一定有工作人 员殷勤招待,使你能够在最好的环境下阅读。 所以,原振侠倒并不怕天黑。只不过当天黑下来,而雨势并不变小之际,那种环境 ,实在不是很令人感到愉快的。本来,车子应该停在停车场,但由于雨实在太大,所以 这一次,原振侠把车子直驶到了大门口停下。 雨那么大,天色又黑了下来,原振侠估计在这时候,不会有甚么人再来图书馆看书 ,他把车停在门口,多半也不会妨碍他人的。 他停好了车,打开车门,吸一口气,直冲出去,奔上大门口的那几级石阶,冲进了 建筑物。这个过程,至多不会超过三秒钟,可是雨水却已顺著他的裤脚,往下直淌,令 他很狼狈。 他一面抹著脸上的雨水,一面把阅读证取了出来。进门之后,是一个接待厅,有工 作人员接待前来看书的人。原振侠交出了阅读证,在一本簿子上签了名,职员十分客气 地向原振侠打著招呼,原振侠道:“好大的雨!” 职员道:“是啊!” 原振侠向门口指了指,道:“由于雨太大,所以我将车子就停在门口,不要紧吧? ” 职员笑著,道:“不要紧,今晚怕不会有甚么人再来。你看,七时之后,除了你之 外只有一个人,比你早到了十分钟。” 原振侠并没有在意,就向大堂走去。大堂,就是那悬挂著十三幅画像之处。虽然没 有人,可是一样灯火通明,强力的射灯,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照射著那些画像,画像之前 ,也照例堆放著各色鲜花。 图书馆都是很静的,小宝图书馆尤然。小宝图书馆的另一条禁例是,如果有人在馆 内,发出任何声响,足以令得任何人感到讨厌者,一经投诉,没有警告,阅读证就立时 要取消。 所以,有不少人,来小宝图书馆之前,是要特地换上软底鞋的。而不幸染上感冒的 人,就算想来图书馆,也得先考虑考虑。 平时,原振侠来的时候,总嫌整幢建筑物之中,实在太静了。读书固然需要幽静的 环境,但是当周遭实在太静的时候,会给人以一种窒息感,也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不过 这时,由于雨势实在大,噗噗的雨声,打破了寂静,至少令得建筑物中的气氛,比较活 泼一些。 由于灯光特别集中在那十几幅画像上,所以任何人一进大厅,视线自然而然,会向 那幅墙转过去。原振侠已经很详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也曾对神秘的盛远天,和他的妻子 感到过很大的兴趣,想多知道一些他们的生平。但当他知道那是极困难的事之后,就放 弃了。 这时,原振侠望过去,看到有一个穿著黑西装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左的 那幅画像之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个人,心中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门口接待的那个职员所说的 ,十分钟之前来的那个人了!他难道是第一次来吗?为甚么那么专注地看著画像? 如果他是十分钟前就来了的话,那么,他看这些画像,至少已有十分钟了! 那人站得离画像很近,原振侠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身上的黑西装上衣,湿了一 大片。这个人身形相当高,也很瘦,左手支著一根拐杖,左脚微微向上缩著,看来他的 左腿受过伤。 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站著,原振侠向他走近,在他身后经过时,又向那人看了一眼, 看到那个人的侧面。他看来大约三十岁左右,有著俊俏的脸型,和略嫌高而钩的鼻子。 他正盯著那幅男婴的画像,看得极其出神。 原振侠并没有出声,在这里,即使是熟人,见了面之后,也最多互相点头而已,尽 量避免说话,何况是一个陌生人。而那人对于在他身后走过的原振侠,也根本没有加以 任何注意。 原振侠走进了走廊,推开了一扇门,那是图书馆的目录室。全馆的藏书,在目录室 中,都有著详细的资料,自从五年前开始,目录已由电脑作资料储存。 在目录室当值的,是一个样子很甜的女职员,原振侠向她说了自己所要的那本书的 名称,女职员在电脑键盘上操作著,不一会,就道:“你要的那本书编号是四一四四九 ,在四楼,十四号藏书室!” 原振侠向女职员致谢,向外走去。当他来到目录室的门口之际,看到那个穿黑西装 的人,刚好推门走了进来。那人在进来的时候,左脚略带点跛,需要用手杖,他走得相 当缓慢。 原振侠刚好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礼貌上,原振侠向那人微笑了一下。可是那人却一 点反应也没有,看他的神情,像是失魂落魄一样,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 正由于这个人的神情十分古怪──到图书馆来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这样天气, 来到图书馆的人,都是专门来找书的,怎会有这种恍惚的神情? 所以,原振侠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下。 那人进了目录室之后,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那女职员在桌子后,向他微笑,道 :“先生,你需要甚么书?” 原振侠已转回了头,准备走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得那女职员,发出了一下 惊恐之极的尖叫声来! 虽然大雨声令得图书馆中不是绝对地寂静,但毕竟还是十分静的,所以那女职员的 一下尖叫声,听起来简直是极其凄厉。而且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令得原振侠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立时转过身去。 当他转过身去时,他看到那样子十分甜美的女职员,指著才进来的人,神情惊恐到 了极点,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 照女职员的这种神情来看,一定是才进来的那个人,有甚么令人吃惊之极的举动才 对。可是这时,那人望著惊怖之极的女职员,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分明是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那女职员为甚么要指著他尖叫。 原振侠怔了一怔,对眼前发生的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才好。这时候,那女 职员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来,仍然指著那人,道:“先生,你……的……腿……在流血! 在流血!” 女职员这样讲了之后,那人陡地震动了一下。原振侠这时正在注视那人,对他的一 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任何人,当有人惊怖地告诉他,他的腿在流血之际,一定会震动,这种反应很正常 。接下来正常的反应,自然是低头去看看自己的腿。 可是那人的反应,却十分怪异,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他仍然拄著拐杖,直挺挺地站 著,并不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而脸色则在那一刹间,变得煞白。 反倒是原振侠,经那女职员一指,立时向那人的腿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 飕”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穿著黑色的西装,裤子也是黑色的。可是虽然是黑色的裤子,叫水弄湿了,或 是叫血弄湿了,还是可以分得出来的。 这时,那人的左腿,裤管上,正濡湿了一大片,原振侠一看就可以肯定,那是血浸 湿的。而令得他如此肯定的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鲜红的血,正顺著那人的裤脚,在大 滴大滴向下滴著! 这种情景是极其恐怖的,地下铺著洁白的砖,鲜血一滴滴落在上面,溅成一小团一 小团殷红的血液。那人是站定之前就开始滴血的,所以在白砖上,有一条大约一公尺长 的血痕,看来更是怵目惊心! 原振侠一看到这等情形,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镇定了下来。他一面向前走去,一 面道:“你受伤了!先站著别动,我是医生!” 那人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之际,脸色真是白得可怕。原振侠是医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 人。以他的经验而论,只有大量失血而死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脸色。如今这个人虽 然在流血,但是少量的失血,不致于令得他的面色变得如此难看。他面色变得这样白, 自然是因为心中有极度的恐惧,导致血管紧缩所造成的! 所以,原振侠忙道:“别惊慌,你的左腿原来受过伤?可能是伤口突然破裂了,不 要紧的!” 原振侠说著,已经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伸手去扶那人。原振侠原来是想,先把那人 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再察看他的伤势的。 可是,原振侠的手,才一碰到那人的身子,那人陡然一伸手,推开了原振侠。他那 下动作的力道相当大,原振侠完全没有防到这一点,所以被他推得向后跌出了一步。那 人喘著气,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照顾!”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神情,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惊恐、倔强、悲愤,兼而有 之。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雨势是甚么时候开始变小的,原振侠也没有注意,只是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除了那人和女职员的喘息之外,就是鲜血顺著那人的裤脚,向下滴 下来时的“答答”声。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道:“你还在不断流血,一定需要医生!”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尖厉,几乎是在叫著:“医生!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拄著拐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随著他的走动,在白砖地上,又出 现了一道血线。 他是向门外走去的,看样子是准备离去。 原振侠本来就是在准备离去时,听到了女职员的惊叫声,才转回身来的。而目录室 只有一扇门,所以那人要离去的话,必须在原振侠的身前经过。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那人高叫“医生”是甚么意思,只听得出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 愤懑和讥嘲,像是医生是最卑鄙的人一样。但在这时候,原振侠却不理会那么多──这 人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会导致死亡,而他又确知附近没有医院。他是一个医生,有责 任帮助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有多古怪。 所以,当那人在他身前经过之际,他一伸手,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神情坚决地道 :“到那边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人被原振侠一把抓住,立时转过头来,神情冰冷冷地望向原振侠。那种冷峻的神 情,令得原振侠陡然一怔,在刹那之间,他依稀感到那种冷峻神情,他像是在甚么地方 见过的,可是印象却又十分模糊。 原振侠当然无暇去细想,他既然已打定了主意,那人那种冰冷的眼光,也就不能令 他退缩。他又把刚才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那人却冷冷地道:“我说不必了!” 在他讲话之前的那一段短暂的静寂时间,那人仍然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仍然发出 声响。 那女职员这时,又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向前走了过来,急匆匆向门口走去。看情 形她已恢复了镇定,要出去寻人来帮助。 图书馆中,每一间房间的隔音设备都十分完善,是以即使那女职员刚才发出一下惊 呼声,只要门是关著的话,外面还是听不到的。 那人一看到女职员要向门外走去,忙道:“小姐,请等一等!” 女职员站定,仍然是一脸惊怖之色。那人缓了一口气,道:“请不要再惊动他人, 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那人的口齿绝不是不清,但是原振侠听了他的话之后,陡然呆了一呆。他迅速在心 中,把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那是:“请不要再惊动他人,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 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一点也不错,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刚才出自那人之口的,是那几句话,可是他却 全然不懂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在一呆之后,立时问:“你说甚么?” 那人用力一挣,挣脱了原振侠抓住他手臂的手,道:“没有甚么,我不想吓你们, 流点血,不算甚么,我实在不需要医生!” 他说著,又向外走去。当他来到门口之际,原振侠道:“附近没有医院,你这样一 直滴著血走出去,任何人都不会让你离去!” 那人震动了一下,突然解开了领带,抽下来,然后把手杖夹在胁下,俯身,用十分 熟练的动作,把领带紧紧地绑在他的左腿膝盖上大约二十公分处。 然后,他又直起身子来,神情依然冷漠,望也不望原振侠一下,就走向门口,推门 走出去。 那女职员神情骇然地望著原振侠,颤声道:“先生,这……这……” 原振侠望著地上的血痕,虽然他是一个医生,也有怵目惊心之感。他急于想追出去 看那个人,所以他道:“如果你不是太怕血的话,把它们抹乾净!” 那女职员现出害怕之极的神情来,道:“怕,怕,我……很怕血!” 原振侠道:“那等我来抹!” 他说著,就待去拉开门,可是那女职员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现出十分害怕的神情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小姐,别怕,那人不会是甚么吸血僵尸──” 他本来是想说说笑话,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的。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女职员刚 才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她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讲,心中的惊恐更甚,又发出了一下尖 叫声。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忙道:“等我回来再抹,我要出去看看那人!” 女职员连忙道:“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我和你……一起去!” 原振侠无法可施,只好任由那女职员跟著他,一起向外走去。当他走出目录室之际 ,看过去,走廊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急急走向大堂,那女职员紧紧地跟著他。大堂也没 有人,显得分外空荡。原振侠急步走出大堂,看到那个职员,正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原振侠道:“那穿黑西装的人──” 那职员“哼”地一声,道:“才走,哼,他不是来看书的,一下子就走了!” 原振侠忙转身向那女职员挥了挥手,拔脚向外面就奔。当他跳下石阶之际,他看到 一辆车子,正亮著灯,自原来停著的地方倒退出来。 雨势虽小了,但还是在下雨,天色十分黑暗,原振侠只可以依稀看到,驾车的就是 那个人。 他连忙打开自己的车门,就在这时,那辆车已发出“轰”的一声响,速度陡地加快 ,向前疾驶出去。 原振侠一听得那辆车子引擎所发出的声响,心头便已凉了半截。他没有看清那是甚 么车子,但是这一下声响已告诉他,那辆车子的引擎性能是超卓的,也就是说,那辆车 子,绝不是他驾驶的那种普通小房车所能追赶得上的。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放弃了追逐 的念头。 原振侠本来是想驾车追上去,再坚持看顾那人的伤势。但知道追不上,而且对方拒 绝的神态,又是如此坚决,他也只好放弃了。 他目送著那辆车子发出的灯光,迅速远去,转身走上石阶,再进入图书馆,看到女 职员正和门口的那个职员,在说著目录室中发生的事。 原振侠对那个人的行动,也感到十分怪异,但是看到惊怖的情绪正在蔓延,他就道 :“别太紧张,很多人受了伤,是不愿意接受别人帮助的。” 那女职员欲语又止,指著目录室的那个方向。原振侠向门口那职员道:“对了,我 看需要一条抹布,和一些水,把那些血迹──” 那个职员连连点头,神情十分感激。 二十分钟后,目录室的血迹已被抹乾净,看来就像任何事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 是那女职员,却再也不敢独自留在目录室中,走到门口,和那个职员坐在一起。 原振侠也来到了门口,道:“刚才那位先生,进来的时候,当然也办过登记手续的 ?” 他是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身分,来满足一下好奇心。可是那职员却摇头道:“没 有!”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他“哦”地一声,道:“我不知道小宝图书 馆,可以允许没有阅读证的人进来!” 那职员忙道:“不,他有阅读证。不过他有的那种证,是特别的,是发给地位十分 高,身分极特别的贵宾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并不知道小宝图书馆有这样的制度。自然,小宝图书馆纯粹是 私人创办的,爱订立甚么古怪的制度,旁人完全无法干涉。他问:“例如甚么样的人, 才有成为特别贵宾的资格?” 那职员道:“例如每年各项诺贝尔奖金的得奖人。” 原振侠无话可说,可是刚才那个人,看来不过三十岁左右。若不是他的神情看来, 给人以一种阴森怪异之感,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年轻人。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有可能在学术上已有了极高的成就吗?当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世界上既然有十三岁的博士,自然也可以有三十岁的天才科学家。但是问题是,如果 有这样的成就,那么这个人的知名度一定极高,他的照片出现在公众前的次数也不会少 ,可是原振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哦,这样说来,这个人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大人物了?” 那职员道:“谁知道──” 原振侠陡地一挥手,道:“他就算不用登记,也一定会把那张特别阅读证让你看看 。证件上不是有名字吗?你是不是想得起来?” 职员摇头道:“特别证件上没有持证人的名字,只有编号。当那人向我出示证件的 时候,我就感到十分奇怪。” 原振侠忙问:“他所持的证件编号,有甚么特别?” “那是第一号!”职员回答。 原振侠更感到奇怪:“第一号,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持有特别证件的人?” 职员道:“是啊,那是不可能的。原医生,你想想,小宝图书馆成立,已将近三十 年了,除非这个人出生不多久,就获得特别阅读证,不然,第一号证件,一定很早就发 出去,他这年纪,怎么赶得上?” 原振侠不禁苦笑:“你的怀疑很有道理,可是当时你为甚么不问?” 原振侠的话中,有了责备的意味,那令得这个职员感到了不快。他并不直接回答原 振侠的话,只是翻了翻眼睛,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本小册子来,道:“请你自己看看 ,其中有关特别贵宾的那一章!” 原振侠一看那本小册子的封面,有著“小宝图书馆规则”字样。他取过小册子来, 翻到了“特别贵宾”的那一章,看到有如下的条款:“本图书馆有特别贵宾阅读证,证 件为纯银色,质地特别,无法假冒。每张特别证件,均经本馆董事会郑重讨论之后发出 。凡持有特别证件进入本馆者,本馆所有职员,不得向之发出任何问题,必须对特别对 宾,绝对尊重,违此规则者开除。” 那职员道:“看到了没有?我敢问吗?” 原振侠的心中更是奇怪,这条规则,看来是为了尊重特别贵宾而设的,但是总给人 有另有目的之感。但另外的目的是甚么呢?却又说不上来。 原振侠合上了小册子,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则。” 当他合上小册子之际,他看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上,有两个名字,那是:“董事会主 席盛远天,副主席苏安”。 那职员道:“只要来的人能出示特别证件,就算明知他是偷来的,我们也不能问! ” 原振侠有点无可奈何,看来要找那个受伤的人,是十分困难的了。他想起了自己来 图书馆的目的,就随便又说了几句话,转身走开去。 当他走开去之际,他听得那女职员在道:“持有特别证件的人,有权索阅编号一到 一百的书,其他人是不能看的,那究竟是甚么书?” 原振侠绝无意偷听人家的谈话,可是图书馆中居然有一些书,是只准特别贵宾索阅 的,这未免使他感到不平。在他的心目中,书是全人类的,不应该有一些书,只能规定 由甚么人看,不能给另外的人看。所以,他放慢了脚步,继续听下去。 那职员道:“是啊,那是些甚么书?” 女职员道:“我也不知道,我来工作的时候,馆长通知我,如果有人来借这个编号 内的书,要立刻通知他,由他亲自来取。那一到一百号的书,连书名也没有,只有编号 !” 那职员“哼”了一声,道:“盛远天这个人,一直就是神神秘秘的,他钱多,爱怎 样就怎样……” 那职员又讲了一连串不满意的话,原振侠也没有再听下去,就上了楼。 当晚,原振侠找到了他要的书,看了,也做了札记。当他离开小宝图书馆的时候, 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了。当他离开的时候,看到那样子很甜的女职员,还在门口和男职 员在一起。原振侠向他们点头,打了一个招呼,那女职员神色仍有余悸。 原振侠一面向外走著,一面回想著在目录室中发生的事,心想也难怪那女职员害怕 ,一个人忽然一面走,一面流血,这总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当他走出了图书馆时,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全是积水。图书馆的灯光,反映在积 水之中,闪著光,看起来有一种幽奇诡异之感。 原振侠来到了车旁,当他打开车门时,向整座图书馆望了一眼,心头有一种感觉, 只感到在这座图书馆中,像是蕴藏著无数秘密一样。 他感到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图书馆的创办人盛远天的一生,充满 了传奇性的缘故。盛远天是一个富翁,富翁的一生总是神秘色彩相当浓厚的,美国的大 富翁霍华休斯,曾经躲起来二、三十年不见外人! 原振侠想著,已准备跨进车子去。也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辆车子,以极快的速度, 疾驶了过来,一下就到了近前,车头灯的光芒,射得原振侠连眼都睁不开来。 原振侠一方面给这辆突然驶来的车子吓了一大跳,连忙用手遮住了刺目的灯光,一 方面心中也不禁十分恼怒,心想这辆车子的驾驶人,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这里是图书馆 ,哪有心急要看书,急成那样的,如果这里是医院,那倒还说得过去! 就在原振侠才一伸手,遮住了刺目的灯光之际,那辆疾驶而来的车子,已经发出刺 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原振侠可以看到,车子在急刹车停车之际,车身急速地打了一 个转,由此可知它驶来的速度,是何等之高! 而车子在打著转停下来之际,离原振侠的车子,不到一公尺。若不是那辆车子的驾 驶人,有著超卓的驾驶技术的话,一定会撞上来了! 原振侠不知道那辆车子的驾驶人是甚么人,但是他却自然而然,在心中生出了一阵 反感,想等那人下了车之后,责斥他几句,所以他站在车旁。 那辆车子才一停下,车门就打开。一个人自车中以极快的动作出来,喘著气,立时 向原振侠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并没有和任何人约在这里见面,那人这样对他说,自然是误会 了。可是这时,原振侠就站在图书馆前,灯光相当明亮,那人照说没有认错的道理。原 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那人正急急向原振侠走近来。 那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衣著十分整齐,全套黑色的礼服。看来是才从一个需要 如此服装的隆重场合之中,赶到这里来的。 他的神情显得十分焦急惶恐,但尽管如此,他那方型的脸,显出他是一个相当精明 能干和有决断力的人。原振侠只是约略觉得他有点脸熟,但绝非是曾见过面的熟人。 那人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自他的上衣口袋中,取出雪白的手帕来,抹著汗,又重 复著刚才那句话:“真对不起,我迟到了,唉,那些该死的应酬!” 原振侠看到他的神情这样惶急,倒把想要责斥他的话,全都缩了回去。他只是讶异 地反指著自己:“我?你赶著来,是为了我?” 那人抱歉地笑著:“是,先生,你怎么称呼?” 原振侠心中更加疑惑,这个人,飞车前来见人,却连要见的人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这岂不是怪之已极。他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自己要来见甚么人?” 那人道:“当然知道,见你!” 原振侠听得那人这样说法,真以为那人是喝醉酒了,因为他的话,简直是前后矛盾 之极。可是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倒立时可以判断出,那人并没有喝醉酒,神智看来也 清醒得很,只不过他说的话,无法叫人明白而已。 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又道:“这样说来,你并不认识我的?” 那人道:“是啊,我不认识你的,不过我等你前来,已等了好久了!” 原振侠心中,更是怪异莫名,他只好摊了摊手,道:“我还是不明白──” 那人一下车之后,就和原振侠急速地讲著话,只是极短的时间。而被那人停车时急 刹车所发出的声响惊动,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的男女职员,这时已走了出来。 那两个职员一看到那人,便一起用十分恭敬的声音,叫了起来:“苏馆长!” 一听得那两个职员这样称呼那人,原振侠的心中,就更加愕然! “苏馆长”──那当然是这个人,是小宝图书馆的馆长了!原振侠对盛远天这个神 秘人物也知道一些,知道盛远天的总管姓苏,而这个姓苏的总管有三个儿子──目前掌 管盛远天庞大财产的,正是苏总管的三个儿子。眼前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那自 然是苏总管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了。 原振侠虽然在一下称呼之中,就明白了那人的身分,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不知道 何以苏馆长会赶著来看他。他和对方,并没有任何约会! 在原振侠愕然之际,苏馆长已向那两个职员一挥手,道:“你们自管自去工作!” 那两个职员,立时又恭谨地答应了一声,向苏馆长鞠躬,走了回去。 苏馆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也不像刚才那么惶急了。这时,他看来十分稳重,看得出 他年纪虽然轻,但是已经肩负著相当重的责任。他伸出手来,要和原振侠握手,原振侠 的心中虽然充满了疑团,但礼貌总不能不顾,便和苏馆长握了握手。 苏馆长道:“请进,我的办公室很幽静,可以详谈!” 原振侠仍然莫名其妙,道:“苏馆长,你是小宝图书馆的馆长?” 苏馆长连连点头,原振侠摊著手:“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和我详谈?” 原振侠这样问对方,那是很合情理的。因为对方的一切行动言词,都令他如坠五里 雾中,他自然想知道“详谈”是为了甚么。 可是,苏馆长的回答,却令得他更加莫名其妙──不论苏馆长的回答是要和他谈甚 么,原振侠都不会比这个回答更惊讶。因为苏馆长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在惊讶之余,感到了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如果不是苏馆长的相貌,看起来 那么厚重诚实,他真要用不客气的言词来对付了。 他“哼”了一声,已经表现出十分不耐烦来:“你也不知道我们之间要谈甚么,那 还有甚么好谈的?” 苏馆长反倒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望著原振侠。看样子,他不怪自己的话莫名其 妙,反倒有点责怪原振侠的意思。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道:“我们总要谈一谈的,是不 是?” 原振侠苦笑一下,真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看对方如此坚持的神情,原振侠 也无法可施,只好点了点头。他和苏馆长又进了图书馆,那两个职员又连忙站起来迎接 。 等到他们两人进入了大堂,苏馆长的神态,忽然有点异样,望了望那十三幅画最后 的一幅,又望了望原振侠,像是想把原振侠和那幅画中的婴儿,作一个比较,然后又喃 喃地说了一句甚么话。 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甚么意思,他们出了大堂,上了电梯,一直到顶楼 。 这时,整座图书馆中,简直静到了极点,他们相互之间,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 声。苏馆长来到了一扇门前,转动著门上的密码锁,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灯光自动亮著。原振侠看到,那是一间布置精雅,十分宏伟的办 公室,铺著厚厚的地毯。 进了办公室之后,苏馆长将门关上,神情很凝重,道:“我平时很少来这间办公室 ,事情太忙,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 他说著,取出了名片来,交给原振侠。原振侠接过来一看,名片上的头衔倒不多, 只有两项:远天机构执行董事,小宝图书馆馆长。 原振侠知道远天机构的庞大,这个执行董事控制下的工厂和各种事业,是无法一一 列出来的。而名片上印著的名字,是苏耀西。 原振侠道:“我姓原,原振侠!” 苏耀西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坐下来,原振侠仍然一点也不知道对方想干甚么。 原振侠坐了下来之后,把自己的身子,舒服地靠在丝绒沙发上,然后望著苏耀西,对方 这样请他进来,总是有目的的。 苏耀西也望著他,看情形,像是在等原振侠先开口,两个人互望著,僵持了将近一 分钟。原振侠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可是他也忍不下去了,皱著眉,道:“苏先生 ,谈甚么?” 苏耀西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了一震,才道:“是……是……请问……原先生,是 不是现在就看?” 原振侠更是莫名其妙:“看甚么?” 苏耀西呆了一呆,道:“看……你……原先生,你……难道……” 原振侠看出苏耀西说话支吾,神情像是十分为难,他忙道:“不要紧,你只管说好 了!” 苏耀西这才吸了一口气,道:“看图书馆中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 苏耀西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先是陡然一呆,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甚么都明 白了。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明白,闹了半天,苏耀西是认错人了──苏耀西要见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持有 特别贵宾证的那个人! 原振侠听图书馆的职员提起过,只有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才能有资格索阅那一部 分藏书。如今苏耀西这样说,证明他是认错了人! 在原振侠纵声大笑之际,苏耀西极其愕然地望著他。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啊 ”地一声,感到十分后悔。他想到自己不应该大笑的,对方认错了人,自己何不将错就 错,看看那编号自一到一百的,究竟是甚么样名贵罕见的书籍? 但是原振侠起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转念间的事,这种鬼头鬼脑的事,他还是不 屑做的。他止住了笑声,道:“苏先生,你认错人了!” 苏耀西本来坐在原振侠的对面,一听得原振侠说他认错了人,他陡然站了起来,道 :“我……认错了人?” 原振侠道:“是啊,你要找的人,是持有特别贵宾证第一号的,是不是?” 苏耀西张大了口:“不是你?”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那人早走了,大约是三小时之前就走的!” 苏耀西双手挥著,一时间,仓皇失措,至于极点。 原振侠看到苏耀西这样神情,心中也不禁歉然,道:“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充 的,而是你根本不给我任何解释机会!” 苏耀西的神情镇定了些,苦笑了一下:“真是的,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那…… 那位先生为甚么不等我,就走了呢?”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苏耀西又道:“职员有责任,一见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来到, 就要通知我的。可是,今晚我恰好参加一个十分隆重的宴会,在那种场合带著突然会发 出声响的传呼机,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事,所以职员的通知,我没有接到,等到宴会完了 ,我才知道的!” 原振侠气道:“我既然不是你要见的人,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经过。” 苏耀西也哑然失笑:“是!是!” 原振侠十分好奇:“苏先生,你要见的那人是甚么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 话,何以这样惶急?” 苏耀西道:“那人他持有第一号的特别贵宾证啊!” 原振侠又问:“那又有甚么特别?” 苏耀西道:“第一号的贵宾证──” 他才讲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一副失言的样子,而且转过了头去。 原振侠还想再问下去,苏耀西已经道:“对不起,请你别再发问,我也不会再回答 你。” 原振侠有点窘,为了解嘲,他耸耸肩:“这是一项特殊的秘密?” 苏耀西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且,摆出明显地请原振侠离去的神态来。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向门口走去。他在拉开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来,道 :“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为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急著离去的。” 苏耀西神情讶异:“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详细的情形,你可以去问目录室的那个女职员,对不起, 再见!” 原振侠推开了那间布置优美的办公室,乘搭电梯下去,出了大堂。两个职员对原振 侠的态度十分恭敬,原振侠忍不住好笑,道:“你们的馆长认错人了,他以为我是那个 有特别贵宾证的人!” 他没有多耽搁,就上了车,驶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绪十分混乱,总觉得在小宝 图书馆,盛远天的生平之中,有著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振侠一面驾车,一面想著。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原振 侠将车子开得十分快。他接连在高速下转了几个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感到很满意。 他又以更高的速度转过了一个弯。那弯角的一边,是一片临海的平地,原振侠在转 过去之际,依稀看到有一辆车停著。 虽然是在静僻的公路旁,有一辆车停著,也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不足以令得原振 侠停下车来察看。可是他一瞥之间,却看到就在车旁的一株树上,像是有一个人,紧紧 抱著树身,一动也不动。 由于车速十分高,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他在冲出了几百公尺之 后,才陡地停了车,然后,掉转头,再慢慢地驶回去。 到了那个弯角处,他已经看清楚了,的确,有一个人,正把他的身子,紧贴在树干 上。单从他的这种姿势看来,已可以感到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且原振侠立即 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在小宝图书馆遇见的那个人! 原振侠感到惊讶之极,这个人的左腿受了伤,在流血。原振侠以为他离开之后,早 就去找医生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旷野之中停留了那么久! 他为甚么不去找医生?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想到的第一个理由是:他受了鎗伤或刀 伤,而受伤的原因,是和犯罪有关的,所以他不敢去找医生! 但是原振侠又立时推翻了这个想法──一个因犯罪原因而受伤,不能去找医生的人 ,也决计没有理由,把自己留在旷野之中的!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早已打开了车门,向那人奔了过去。他并没有令车头 灯直射向那个人,所以当他来到那人身前的时候,那人附近的光线,也不是太明亮。但 是那已足以使原振侠看清那人的情形了。 那人双臂,紧紧地抱著那株树,身子用尽气力地靠在树身上,可以看得出,他的身 子在微微发抖。他的脸,也紧贴在树身上,树皮很粗糙,他这样子,应该感到十分不舒 服,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原振侠先是看不到他的脸,要绕著树,转 了半个圈,才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叫原振侠吓了一大跳。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 到过这样深刻的痛苦──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著,双眼睁得极大,额上和鼻子上全是汗, 神情不但是痛苦,而且惊恐绝伦! 原振侠在一震之后,还没有开口,那人充满了绝望的眼神,已缓缓向原振侠移了过 来。 原振侠忙道:“你的伤……怎么了?你需要帮助,别拒绝他人对你的帮助!” 由于在图书馆中,那人曾拒绝过原振侠的帮助,所以他在说这几句之际,语气中带 著责备。同时,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当原振侠一碰到那人的手臂之际,那人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惨叫声来。 这种惨叫声,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听来,简直是骇人之极。原振侠陡地吓了一跳,自然而 然,缩了一下手。 他才一缩手,那人已放开了树身,陡然在原振侠的面前跪了下来。在原振侠还未曾 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正在极度的错愕间,那人的双臂,已紧紧抱住了原振侠的双腿,同 时,以一种听来嘶哑、凄惨而绝望的声音叫著:“救救我!世界上总有人可以救我的, 救救我!” 不但他的哀求声在发颤,连他的身子,也在剧烈地发著抖。一个人若不是他内心或 肉体上的痛苦已到了极点,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原振侠忙抓住了他的手臂,道:“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不论甚么困难,总有法子 解决的!” 原振侠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那人遭到了甚么困难,而且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困难 ,是根本没有法子解决的,但是他在这样子的情形下,除了这样说之外,也没有别的话 可以说。 那人听了原振侠的话,好像略为镇定了一些,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他仍然跪在 地上,是仰望向原振侠的。当原振侠和他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神接触之际,心头也不禁发 凉。他用力把那人拉得站了起来,道:“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可能帮你。你能不 能自己驾车?不能的话,我送你到我服务的医院去。” 那人喃喃地道:“医生!医生!” 这已经是第二次,当原振侠提及自己是医生的时候,那人作出这样的反应。原振侠 不能肯定,这人这种反应想表示甚么,但是在感觉上,却给人以这个人对医生十分轻视 之感。 原振侠当然不去计较那些,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确需要帮助。他扶著那人走向自己 的车子,等到来到车旁时,那人深深地吸著气,已镇定了很多,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原振 侠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冷峻。 当原振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之际,那人犹豫了一下,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可能 是原振侠的神情十分诚恳,那人竟然没有拒绝,就上了车。 原振侠也上了车,那人坐在他旁边,原振侠一面驾著车,一面向他看去。在黑暗中 看来,那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原振侠又向他的左腿看了一下, 看到他左腿上,仍然扎著领带,流血好像已停止了,不过裤脚上的血迹,还是可以明显 地感觉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血止了?” 那人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算是回答。然后,突然问:“你是哪里毕业 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医生被人家这样考问资历的情形,并不多见。要不是原振侠对这 个人存著极度好奇的话,他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呆之后,道:“日本轻见医学院。” 他毕业的那家医学院,并不是很著名的,普通人未必知道,可是那人居然“嗯”地 一声:“轻见博士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上过他的课,他还好么?” 原振侠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几乎把握不定驾驶盘。他索性踏下了刹车,望著那人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那人的话,真是叫原振侠震动,他说他上过轻见博士的课,那是甚么意思? 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只是苦笑一下:“干甚么那么惊奇?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 个人,才上过医学院!” 原振侠更讶异:“你……我们年纪相仿,可是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同学。” 那人淡然道:“我是在轻见博士欧游的时候,经过我们的学校讲学时,听他的课的 。” 原振侠立时问:“你是哪一间的──” 那人回答:“柏林大学医学院。” 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他曾一再在那人的面前,表示自己是一个医生。绝未想到, 对方也是一个医生,而且资历还比他好得多。 那人又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来:“那又怎样?我还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博士! ” 原振侠更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驾车,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道:“这样说,你需 要的帮助,和你所受的伤是无关的了?” 那人一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你错了,和我的……伤,有关联。” 原振侠越来越好奇,由于事情实在太奇怪,他连问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才好。 沉默了一会之后,那人才又叹了一声,道:“我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 这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这个人看起来分明是中国人,可是却有一个西班 牙式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注意地看起来,那人是有一点不像是纯 粹的中国人。原振侠问:“古托先生,你──” 古托道:“我从巴拿马来。”